童年時,我們村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皂角樹,樹干粗得幾個小伙伴對摟都摟不過來,枝膀上長滿了一寸多長的硬刺,象鐵釘一般堅硬,再頑皮的孩子也不敢爬樹。樹冠象一把巨大的傘蓋,遮天蔽日,由于枝葉繁茂,陽光都透不過來,小小的雨,站在樹下就淋不著。樹上結滿了皂角。皂角有點象扁豆,但比扁豆大而殼硬。皂角含有皂素,砸碎了用水泡,泡下的水可以洗衣服。在那個年月,沒有洗衣粉,更沒錢買肥皂,皂角樹可幫了鄉親們的大忙,誰家的衣服臟了,誰家就拿著長長的鉤子,鉤下幾個皂角,回家砸巴砸巴,就到池塘邊洗了。池塘邊,那些大娘大嬸、大嫂姑娘們搓著那滿是泡沫的衣服,不時爆發出“咯咯咯”的笑聲。皂角樹不但能自凈其身,而且可以潔凈他人。皂角樹真是給我們村造福啊!

童年的人,童年的事,有好多都忘記了,但那棵碩大的皂角樹卻使我忘不了。我忘不了皂角樹,我更忘不了在那樹下給我講過無數個故事的老達爺爺。

聽老輩人說,老達爺爺過去是個四方八鄰都知曉的人物。年輕時被抓過壯丁,后又當了“解放戰士”。淮海戰役中挨過敵人的“槍子”,左胳膊上留下一個彈窩窩。剛解放那陣子,老達爺爺從部隊上回鄉任小鄉鄉長,領導鄉親們鬧土改,組織互助組,成立合作社,他可積極了。老達爺爺一敲鐘,鄉親們都集中到皂角樹下,斗地主,分田地,搞選舉,開大會,那可真叫熱烈啊!可是在大躍進中,他跌了。因為一次他帶民工上河工,別人吹“一個月的任務十天完成”,他卻說:“至少得二十五天”。一個下雪天,上面為了迎接上級檢查,要求“人人赤膊上陣”以渲染大干社會主義的氣氛,而他卻怕凍壞了鄉親們,楞是沒照辦。結果上面動怒,罷了他的官,回家做了生產隊長。

老達爺爺當隊長,那可真叫勁。每天天不亮,他就跑到皂角樹下,敲響了掛在皂角樹上的大鐘,然后便挨家挨戶地吆喝:“起來起來起來嘍”,那聲音就像打機關槍。全隊跑完一遍后,他又回到皂角樹下,敲響第二遍鐘,直到敲過第三遍鐘,社員們才慢騰騰地上工去。老達爺爺當隊長那幾年,我們隊雖算不上富裕,但總算能吃上飯。然而,好景不長,“文革”開始了,村里的造反派把老達爺爺拉到皂角樹下,進行批斗,說他是“走資派”。老達爺爺“削職為民”后負責全隊收糞收尿的活兒,。老達爺爺嗜酒如命,每天早晨,他都腰掛酒葫蘆,挑著尿桶,挨家挨戶地倒尿,倒滿了挑到生產隊的糞池子里。老達爺爺挑一擔尿,然后摘下酒葫蘆喝一口酒。吃罷早飯,他又推著糞車,挨家挨戶地打掃茅廁,下午沒事了,他又閑不住,拿著鐵鍬在村子里道路上,這兒鏟鏟,那兒砸砸,把路整平了,他說是怕孩子們摔著。

每到夏天,老達爺爺晚飯后都會拉著一條破席來到皂角樹下,鋪在地上,身邊圍繞著我們這些孩子,他就給我們講故事,什么“嫦蛾奔月”、什么“武松打虎”、“豬八戒背媳婦”、“孫悟空大鬧天宮”、“王二小放哨”、“英雄小八路”、“狼牙山五壯士”……他的故事特別多,好象河里的水源源不斷。我們最喜歡老達爺爺講英雄的故事,戰斗的故事。每次他都講得情緒激昂,繪聲繪色。但老達爺爺只講別人的故事,從來不講自己的故事。我們幾個小伙伴就纏住他不放,非要他講講自己的故事,他總是笑笑說:“比起那些死去的烈士們,我沒有什么好講的!”每當這時,我們每個人只好用手去摸摸老達爺爺胳膊上的那個彈窩窩,好象從他的彈窩窩里能摳出他的故事來。

老達爺爺的故事一直講到我上中學離開家。后來,我升學、入伍、轉業,一直沒再見到他。去年我回到家鄉,皂角樹不見了,桑槐榆柳也少見了,滿眼都是白楊樹。老達爺爺也不在了。

我懷念皂角樹!

我懷念老達爺爺!